那晚之後，水絹不時地都會來關心一下希遠的情況，也仍是常煮
一些東西給他吃。
對希遠而言，卻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負荷，因為她煮的菜都會讓他
想到過往的回憶，他無法克制自己，卻也抗拒不了水絹的好意，
因為那些美味，是他曾經夢寐以求能再得到的。
很像那種上癮的吸毒者，顫抖的原因是他甩不去的回憶，源頭卻
是水絹煮的一道道菜，可是慢慢地，他就像得到解藥一般的，漸
漸減少冷顫的次數，水絹送來的菜不再讓他想到父母親的臉孔，
浮現的是水絹恬靜的笑臉。
那讓他有種安心的感覺，他說不上為什麼。
有時候翻譯到一半，他會側耳注意傾聽，差不多都是水絹回家的
時候，他聽見水絹掏出鑰匙的清脆聲音，開鎖的聲音，以及輕闔
上門以妨吵到別人的小舉動。
知道水絹回家之後，他會起身打開窗戶，這個動作幾乎成了他的
習慣。
偶然的在一次開窗吸煙時，聞到了自水絹房間裡傳出的陣陣煮菜
香味，那天後，他就不再抽煙，因為他怕聞不到水絹煮菜時的香
味，那比煙能帶給他暢坦的感覺。
每回的味道都會有些不同，希遠知道水絹喜歡燉煮一些東西，有
時是牛腩，有時是香菇雞，有時是魯味，每一回的香味，都讓他
想起幼時的畫面，可是和以往不同的是，他不再無法控制的顫抖
，也不會想起失去父母的那一天而噁心反胃。
他只是聞著那些味道，彷彿看見了水絹圍著圍裙在廚房裡專心的
畫面，他還知道，水絹的圍裙上有著一隻皮卡丘。
因為那天她在廚房看到一隻蟑螂，嚇得大叫奪門而出，就敲著希
遠的門，希望他出馬替代她解決那個嚇人的東西，那時她手裡還
拿著湯勺。
希遠看見她圍著皮卡丘的圍裙，不知怎的有種好笑的感覺，不由
自主的泛起了少有的微笑，不是勉強撐起的笑臉，而是打自內心
裡的笑意。
「唉唷，笑什麼啦！怕蟑螂的又不只我一個，快點幫我把它弄走
啦！到時它不知又躲哪去了，我會睡不著！」水絹央求著他。
水絹開門讓他進去，隨即躲在希遠的身後，像是有什麼怪獸在前
頭似的，而希遠是勇敢的戰士，要來替她解決嚇人的怪物。
希遠第一次踏進她的房間，也是第一次踏進女孩子的房間，有種
屬於女孩子的芳香與柔和的氣氛，水絹沒有把什麼心思放在佈置
房間，反倒是廚房的設備齊全。
那天希遠就幫她解決了一隻拇指頭般大小的蟑螂，然後順道得到
一頓晚餐做為謝禮。
水絹準備了三道簡單的菜和一道湯，「我只會煮點簡單的東西，
不好意思喔！」
「不會，這樣已經很好了，真的。」他只能看著眼前的菜發愣，
到底有幾年的時間不曾坐在餐桌旁吃飯了？
兩個人將水絹做的菜清的乾乾淨淨，盤底朝天，她還留了點湯給
希遠作宵夜，「香菇雞湯很補的喔，讓你比較有營養。」離開前
，她舀了一大碗湯，笑瞇瞇地送給他。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他只能用力地道謝。
希遠聞著窗邊飄來的香味，想起那天的晚餐，閉起雙眼，他不知
道自己的嘴邊掛著微笑，他不知不覺地越來越常微笑。
「叩叩！希遠，是我。」這晚，水絹又來敲門。
他開門，就見水絹低著頭，好像有事發生，他看見水絹的馬尾沒
有活力的低垂在她的肩膀，不似以往的輕快，「怎麼了？」
「我．．我要搬家了。」她說的很小聲，不知怎的，她不敢看向
希遠的臉，咬著嘴唇，只想來告訴他一聲。
「搬家？」希遠一愣，「怎麼會突然要搬家？」
「你也知道我在打工，下個月我要調到另外一間店，離這裡要一
個多小時的路途，對我而言太辛苦了，交通費也是一項負擔，所
以我．．我才決定要搬家。」她絞著衣服，想跟希遠解釋些什麼
，可是．．可是能說些什麼呢？
「是這樣子。」希遠低低地說著，回復他以往沒有表情的臉孔。
「什麼時候搬，要不要幫妳？」他問。
「這個星期六搬，嗯．．不要緊的，我東西不多，你也知道，不
麻煩你了。」為什麼心裡會有一種失落的感覺．．她本來就要搬
家的，不是嗎？
「那、那我先去整理東西了，嗯．．晚安。」水絹始終沒有抬起
頭來看希遠一眼，緊抿著嘴唇跑回自己的房間。
希遠低下頭，關起房門，頓時覺得心裡有一陣空洞的涼風，走回
書桌前想繼續翻譯，卻發現敲著鍵盤的手開始顫抖。
開始顫抖。
他縮在椅子上，有一種呼吸窒息的感覺，為什麼，為什麼他又突
然會這樣子，為什麼，為什麼聽見水絹要離去的消息，他會止不
住的發抖？
還有一種龐大的悲哀朝他湧來，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一天。
希遠緊抱著自己的身體，好痛苦，好痛苦，可是他流不出眼淚。
那晚他根本無法入眠，身子仍只不住的打顫，可是腦海裡流轉過
很多的畫面，有他的父母，有他的童年，但想起時卻不再讓他覺
得悲哀，然後，還有水絹。
水絹．．他閉起眼，其實，他明白自己的感覺，他很明白。
隔天天一亮，他試圖平息自己的顫抖，比起以前好了很多，他起
身，走向隔壁水絹的房間。
水絹一開門就見希遠蒼白的臉，雖然她自己也沒有好到那裡去，
紅著一對眼睛，她仍是趕快讓希遠進來休息坐下。
「你還好嗎？」她拿來毛巾替他擦擦臉，希遠看著她，然後握住
她的手。
「坐下好嗎？我有些話想說。」水絹點點頭，坐在他身旁。
「我一直都只相信我自己，相信我可以做到任何事，是因為我不
敢相信別人，我怕我在意的人都會有離開我的那一天，我的父母
是如此，我全心相信著他們會陪伴我，可是他們卻．．死在我眼
前．．」希遠的喉頭頓時湧上一股酸澀。
水絹這時才知道，原來希遠的沈默源自於他的過往，她泛起眼淚
，卻不忘端來一杯水給希遠，讓他緩緩氣，畢竟要重提過往，是
一件很苦的事情。
「所以，我沒有和人有交集，對我而言，沒有什麼是重要的．．
我曾經以為我會就這樣子過一輩子。」
「我以為，孤單是註定的，其實只是我刻意忽略。」他苦笑。
「一直到妳的出現。」他抬頭，定定地看著水絹，他頭一次有一
種解脫的感覺，他可以說出自己的過往，說出自己的孤獨，說出
自己的．．感情。
「我止不住的顫抖，是因為想起失去我父母的那畫面，可是，在
不知不覺中，妳平息了我心裡無法面對的恐懼，我常常想起的，
是妳穿著皮卡丘的圍裙，在廚房裡作菜的畫面。」他柔聲說著，
眼前卻漸漸模糊了起來。
「想到妳，我很安心，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對妳產生了依賴，等
到我聽見妳要離開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又再一次體會那種失
去自己心愛的人的痛苦感覺。」
他的雙手開始發抖，眼眶蓄滿了眼淚，可是落不下來，只是一再
地刺痛他的眼睛。
水絹心疼地握住他的手，止不住的眼淚落在他的手背上。
「我不是想讓妳哭的，對不起。」他哽咽出聲，卻發現自己的眼
淚也跟著一起落下。
兩個人抱頭痛哭，水絹心疼他所受過的痛苦，而希遠則是得以抒
發長久以來的壓抑，他毫無所覺的壓抑。
之後——
「回去的時候小心一點喔！」水絹進去打工的地方前，不忘這麼
地叮嚀一聲，溫柔地看著她內心深愛的身影。
他揮揮手要她放心，是相同溫柔的微笑。
水絹始終搬離了她原本的房間，不過，並沒有因此離希遠而去，
因為她住進了希遠的家，住進了他們兩個人的家。
希遠為了水絹，每個月分期付款買了一輛二手車，到了水絹打工
的時間，他就會開車送她去上班。
那天兩個人在抱頭痛哭之後，看著對方因為哭泣而變形的臉，不
由自主地又笑了起來，眼睛上還掛著淚水，可是卻是滿懷快樂的
微笑。
希遠抱著水絹，他們訴說著彼此的一切，以往彼此不曾分享過的
事情，兩個人徹夜長談，手都是緊緊牽著的。
緊緊地牽著，「我不想再放開妳了，我不想。」希遠說著。
「嗯！」水絹只是感動地說不出話來，回報一個緊緊的擁抱。
「我想，我不會再害怕想起我的父母，因為我相信他們也是希望
能一直陪伴我的，只是，情況不允許而已，但是他們卻給予了我
活下去的機會，用他們的性命換取我的存活。」
「所以我相信，他們不是真的想離開我的，只是不得已。」
「嗯，只是不得已。」水絹點頭輕和著，拍拍他的手。
「所以，我也會這麼地相信，相信我自己，相信妳，相信我們的
未來。」希遠捧著水絹的臉，堅定地看進她的眼底，讓她明白自
己的決心。
「相信，我們一定會有未來。」水絹看見希遠眼裡的自己，微笑
了起來。
只要相信，我們一定就能一直一直地往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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