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探索家 丹瑄

      「最近我的主管又……」
      「你都不知道我家老公實在是……」
      「先前出的那款限量包……」
      「那個櫻花秘境很厲害……」

       每次到美髮沙龍修整頭髮，我都覺得更像來到聊天室，會聽到很多客人掏心掏肺的說，而美髮師專注耐心的應答，客人花錢不只購買美髮師專業洗染剪燙的技術服務，還買個心情愉快，離開時同時擁有好看的髮型和輕鬆的心情。顧客與美髮師的關係很特殊，看似表面，因為只專注於頭皮之上的狀況，但實則深入，因為顧客的心門願意為美髮師敞開，在美髮沙龍內，彼此是最親近的陌生人。

       我認為美髮師其實斜槓兼職心靈按摩師，處理客人的頂上問題之外，也傾聽與回應客人的心事，跟著一起罵又或一起開心，偶爾還分享人生經歷展露同理心，客人們不怕被別人聽走了個人隱私與人生，大方暢談，美髮師們則是永遠保持活力應對也同時進行手邊工作，一心多用。他們為客人按摩的不只頭頸肩膀，還有顆疲累的心，梳理的也不只頭髮，還有內心裡的煩悶，不管顧客是抱怨工作、家庭，又或閒聊時尚、旅行，美髮師們都能接住話題，只聽見各個位置不時有笑聲傳出，沙龍內的氣氛熱鬧極了。

       我大約每隔三個月會找美髮師報到，修整我可比兩人份的頭髮，每次我都會帶上一本小說打發時間，但也不時分心去聽其他客人的故事（彼此的位置離得近也很難不聽），我是沉默型的客人，確認完髮型和要不要染燙等細節後，便埋頭看書很少聊天，就算偶爾和她聊上幾句也只是大致分享近況，即便我已是多年的熟客也依舊如此，我的美髮師見過各種類型客人也不以為意，「妳就做妳開心的事就好，要聊天或不聊天都可以。」

       每次小說看完後，差不多也是髮型最後收尾的階段，便會有些時間說上幾句，這回聊起我和另一半已經迫於疫情分隔兩地超過一年，她安慰我之外，也詢問我相隔兩地會不會有求子的急迫，我笑說那已經不在我的人生必選項目裡，她為我慶幸「好險妳沒有小孩」，並和我分享自己離婚後隻身帶女兒的辛苦，雖然不用應付婚姻中的難題，但有些狀況無人可商量，也無人能及時協助的時候，真有瀕臨崩潰的感覺。

       我無法說自己感同身受，但能想像理解那有多難，如果我現在有小孩，偽單親的狀況勢必有更大的壓力，因為旁人都只是後援，自己必須扛下一切責任，承擔決定與解決各種事項，另一半無法一同討論，也無法分攤家務工作，共享親子時光，「我也覺得好險我沒有小孩，如果我現在有小孩，應該年紀也還小，我自己一個人照顧小孩，我一定會很埋怨我先生」，我認真地說，因為那與我們討論過的家庭形態相差甚遠，或許我一個人也能做得好，但以我想把每件事都接好做好的個性，應該會被生活中大小事塞滿時間身心疲累，而且若要帶著小孩到另個國度重新開始，得考量後續更多事，在那樣的狀態下，我很有可能會變成心懷不滿的怨婦，而不是像現在顧好自己就夠，心態上也還有追求自我成長的餘裕，更別說我一個人遷移的難度低了許多。

       我不太主動與身邊的人提到這些事，但和美髮師閒聊的過程讓我也再次意識到自己多幸運，我爸爸和公婆都身體健康，無需多花照護心力，他們也都給我很多自由空間，公婆沒有表現出求孫的渴望（是說相隔兩地也無能為力），爸爸也很鼓勵我追求自己的人生，即使現在生活裡也還有需要煩惱的事，但相較另一個「如果有孩子」的版本，那些煩惱真的都不算是太大的問題了，這讓我真心感謝擁有現在的人生版本，也正好與我當天看的小說《午夜圖書館》的內容有重合之處。

       也許我覺得現在的自己很糟、自己不夠好，對人生很失望後悔，甚至想像平行宇宙中有另一個版本的自己活出完美人生，但如果真的有機會體驗完美版本的人生，我能確定那真的就是自己要的「完美」嗎？「完美」本身就是虛幻的概念，再好的人生版本，我一定都能從中挑出不完美之處。又如果，我將人生中所有大大小小的後悔念頭集結成冊，我的《後悔之書》不知道會有多厚？我大概也會像小說主角諾拉一樣，沒有勇氣再翻看一眼。

       當我們總想著「如果那時候……就好了」，若真有機會去彌補那些後悔，事情的結果真的就會如我們所願那般美好嗎？小說裡提到，「真正的問題不在於我們後悔自己錯過人生，而是在於後悔本身」，我們可以為了彌補後悔而活，讓它繼續拖著你的人生，但也可以燒掉自己的後悔之書，讓自己接下來活得不後悔。人生裡每個細微的決定都會帶出不一樣的人生版本，我們永遠都不會有完美的人生，但我們也永遠都會有新的可能，只要我們還活著，「我活著」就是這世界給我們的最好的禮物。

       人生中最可怕的是認為自己活不出任何可能性，覺得自己永遠都會搞砸，看不見自己的價值，陷在恐懼之中，然後沒發現其實現在的自己就是最佳版本，也不相信我們絕對有能力可以活成任何自己想要的樣子。

       「希望下次會聽到妳準備出發的消息」，美髮師和我聊完，髮型也做好最後的整理，「我也很期待和妳分享好消息」，我微笑和她相約下一回見面，感謝她讓我的外表煥然一新，也感謝她讓我看到人生的另一種可能性，我離開沙龍前心裡不禁讚嘆，當天我看的小說以及美髮師與我對話的內容，都在提醒我珍惜現在這個版本的人生，老天爺把這一切串連得好巧妙呀！

       謝謝辛苦的美髮師，付出體力與活力、身體勞動與情緒勞務，還斜槓身兼心靈按摩師，讓我只付一份錢卻獲得身心愉快兩種收獲，真是太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