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探索家 丹瑄

　　人生到目前為止，讓我一想起就淚水上湧，最扎心的話，是媽媽和我閒聊時，帶點悲憤哽咽說了一句，「我這輩子沒有幸福過」。

　　聽見的當下，我的喉頭瞬間緊縮，心頭又酸又糾結，震驚、羞愧、痛苦的各類感受混雜充斥腦海裡，吐不出任何一句話。（她應該沒有跟我爸講這句話，我也不會告訴我爸這件事，因為我爸不會上網看我的部落格，所以我才寫出來。）

　　空白了幾秒，我勉強壓下眼淚和心裡的酸澀，把她年輕時開店做生意、替我爸的公司管帳和煮大鍋飯顧工班，還很會理財才買了現在的老家，那些她做得很好的事提出來稱讚，還跟她說這些韌性與行動力在我和她同齡的時候根本辦不到，但她始終認為，自己「只是」家庭主婦，做一輩子家庭主婦很沒用，我說的那些事不過就是為了生存而已，時勢所逼做多了誰都會，「沒什麼了不起」，完全否決掉她人生中曾努力完成的事。

　　我發現不能再繼續聊下去，狼狽且刻意地轉移話題提想出遊的事，讓她有所期待，但那句話就此烙在心底。

　　我從來不知道她會如此看待自己的人生，她近些年和我聊天確實多半都帶著負面自貶，我本想著是不是因為身體不適，這痠那痛生活不便連帶影響心情，讓她的自我認同和自我價值感隨之低落，所以後來我帶著她出遊或逛街，也盡量都提我自己的好事讓她開心，希望這樣能讓她少點埋怨。

　　現在想來，那時我可能也帶有逃避心態，以為少說少想她會比較淡忘，但其實是因為我深知母親對於人生的絕望感，身為女兒的實在無能為力，那些勸慰、甚至開導轉念的話我根本不想多說，以母親70多年的人生歷練又怎會不知道那些道理？可她心裡就是有個「結」打不開，我也只做得到女兒能做的事，陪伴與傾聽。

　　後來某次聊天，她語重心長的跟我說「不要活得像我一樣」，我突然明白她的感受了。

　　她的人生一直都在做自己認為「應該要」做的事，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想要」做的事。所以那些她做得很好的事，對她而言，也許在被稱讚時會有成就感，但不見得能帶來滿足感，在她的觀念裡，為家庭犧牲奉獻付出所有才是對的，所以她可能一再漠視去思索人生中真正想要什麼，（不過經濟環狀況不佳的時候，往往疲於求生存無瑕顧及其他）多年下來，等到她可以停下腳步的時候，也根本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或喜歡什麼了。

　　我沒有搭腔，因為否定她，說要活得像她一樣，她會再將自己的埋怨翻出來講一遍；認同她，說不會活得像她一樣，那不也等於認同她這一生真的活得不幸福？

　　「那，妳有什麼年輕時想做沒做的事，或有現在想完成的事嗎？」我問她。

　　她沉默了會，「沒有吧。」

　　當下我心裡湧現的哀傷難以言喻，最讓我難受的，是我知道她指的「不幸福」，並不是指不愛這個家，或是真的很埋怨所有的一切，而是她從沒想過自己想要什麼，想要做什麼，她忘了怎麼愛自己，就這樣忙了一輩子，到老了一堆病痛，不知道自己到底獲得了什麼？有什麼價值與意義？心頭鬱結著很多疑惑、煩悶、自我懷疑，但她說不出來這樣子的感受，因為她也從沒講過自己的感受。

　　甚至，我問出問題時，才發現我真的也不了解她，她的興趣是什麼？烹飪可能是她擅長也有興趣的事，那，還有別的嗎？

　　所以我想著，可以帶著她去接觸新的事，或我們一起去學新玩意，她是個外向的人，喜歡與人交流，或許在這樣的過程中，我可以看到她有興趣的事，她覺得生活有趣的話，也會更願意去開刀，讓之後的日子活得開心些，雖然要讓她重新找到生活樂趣，需要花不少時間，但走出去，除了我們的陪伴，有別人的互動應該也很有幫助。

　　可惜的是我太慢開始，太慢碰觸媽媽的內心感受，因為我也害怕自己無法承受那種沉重，近幾年開始懂得畫下心理界線，才比較明白怎麼面對這樣的母親，我很清楚自己無法「拯救」她的難受，那不是我的「責任」，不過我可以試著發掘讓她開心的事，她的驟然離世，確實讓我更感遺憾。

　　她這一生的嘆息讓我學到的是，不要把「自我犧牲」當美德。在「能力限度內」為家庭付出就好，不要耗歇自己所有的心力，為自己著想，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把自己照顧好不是自私，是對自己的責任，是把自己愛好愛滿。

　　今天是農曆年初九，是天公生日，也是我媽媽的農曆生日，中午祭拜她的時候順道買了個蛋糕為她慶生。去年我在吉隆坡沒能幫她慶生，改在她國曆生日228的時候買個蛋糕回家和她分享，還記得那時我們的笑聲，誰也沒想到今年已經無法陪她過生日。

　　祭拜她的時候，我雙手合十，看著她的牌位，在心裡告訴她，「媽，請您好好保祐我，不要為我擔心，我會活出我自己。」這是我們的約定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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